5
我还是没有打定主意是否要到家里去看看。 街上人越来越多,一个中国旅游团在中国剧院前不住的照相,他们看到吴宇森在水泥地板上的签名,兴奋的拿起了相机。他们还不知道昨天这儿死了一个中国人, 他们来自远方,他们没有时间想那些烦心的事儿。我可以听到他们在用中文说话,听起来好亲切。这时一大帮人举着牌子拿着大喇叭到处在宣传基督, 我以前见过他们,一个基督教会的。记得他们曾经也给我发过传单,说你赶快信耶稣吧,他是唯一的神的儿子, 你如果不信, 今天突然在车祸中丧生, 你会下地狱的。我接过他的传单, 但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了一下就走过去了。 现在他们依然在造声势,可能每个礼拜都会来这里,因为这里的人多。可是从他们焦虑愤怒的脸上我并没有看到耶稣特有的平和。 看着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我这才松了口气。这时我看到一个小女孩在一颗星星面前放了一束鲜花, 又点燃了一个蜡烛, 她大概很小, 只有12, 3岁。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迈克尔杰克逊的星星, 我突然想起来, 今天是他一周年祭日, 去年的今天这里人生鼎沸,无数的鲜花蜡烛还有哭声,一年之后,这里静悄悄的。只有这一个女孩。 我仔细看了一下,蜡烛下面还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亲爱的迈克尔,谢谢你跟我度过了这么多美妙的时光, 你是一个特别的英雄。 不管他们怎么说,是你改变了我的生活, 在我眼里,你永远是一个天使,现在你终于回到了天堂, 再也没有人欺负你了。一年了, 我想问问:你在天堂还好么。 永远爱你的加利。哇。 这么感人的语言, 她的字体歪歪扭扭的,但却写得很认真,一看就知道是一笔一划写出来的。
她默默的在那儿又呆了一会儿, 然后就走了, 而那新鲜的蜡烛的火焰依旧在燃烧着。照亮了整个好莱坞的街道。我突然间有些怅惘,看着她的离去,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一个老人开始拿着笛子吹, 亚洲摸样的老人, 个子低低的,戴着一个牛仔帽,手里的笛子在他的嘴里像是最美的一首曲子。他是一位盲人, 前面放着一个盒子, 路过的人可以在里面放钱。可我看了一下,里面空空的, 要是往常, 我肯定会把我的零花钱给他的。咳,死了就这么麻烦。我默默地听着,周围没有一个人驻足,大家都匆忙的从他身边走过, 但没人留意到他, 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的笛声哀怨凄婉,曲子我很熟悉,我记起来了,就是西游记的主题曲:《敢问路在何方》。
原来死了竟是这么难受, 因为你想帮助别人, 但却无能为力。 我眼巴巴的看着这位老人吹完最后一支曲子, 然后孤独的离去。
只是, 街道依旧仓皇。 我刚死, 昨晚刚死, 但我不得不承认, 刚死的我有点焦虑和紧张。
我想我还是回家看看吧。
我们家坐落在贝弗利山庄的别墅区里, 一幢三层的大楼, 你应该说你们家的条件还不错, 这座房子要多少钱哪。 200万,我告诉你。不过爸爸妈妈妈要花一辈子才能还清这笔贷款。还清了, 人也老了, 甚至死了, 这件事听起来是多么的糟糕, 每次想到这儿,我就觉得这是一件耸人听闻的事情。又荒唐又可笑。
所以住在这里的豪宅里我并不高兴,也没见爸妈高兴过,一想起要过三四十年才能将债务还清,他们的高兴劲儿就没办法起来。不过这座房子倒挺美,院子很大,外面都用大黑铁门圈着。里面有各种各样的果树和花束,比如芒果树, 橙子树, 香蕉树,柠檬树。各种各样的鲜花,玫瑰,紫罗兰,栀子花,木槿,紫荆。爸妈并没有功夫拈花惹草摆弄院子里的这些玩意儿,每个礼拜都会有一个墨西哥园丁按时过来给我们家修枝剪叶浇水施肥什么的。爸妈每天就是工作,他们所做的一切仿佛就是保留这幢房子,可是其实他们从来没有真正享用过这个房子,他们没有在圆月的夜晚坐在有凉棚的长廊上喝茶,看树叶子在风中摆动,听花儿在夜间开放的声音,或者偶尔一只小松鼠爬到院子里,他们没有尝过给松鼠喂食的乐趣。远不止如此。后院那个巨大的游泳池他们从来没有用过, 夏天的时候,我经常邀请同学来家里游泳,父母总不高兴,说会把游泳池弄脏了,她还得请人来清理。 他们不懂得生活的乐趣,怪不得白发越来越多。我不是怪他们,我只是可怜他们,成为了工作奴, 房奴,妈妈说到美国来的目的就是想买这样的一幢房子,不是为了挣钱享受来美国干嘛? 可是,妈妈,您真的享受了么?您究竟享受了什么?!
我正在胡思乱想之时, 便穿过了那扇大铁门。 进门的时候,院子里一片安静——从未有过的安静,狗也不叫了,也没有猫的声音。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知道我的死爸妈已经知道了。
他们一定伤心死了, 他们一定哭了一整夜,他们肯定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尽管我活的时候我们经常吵嘴,可是我死了,所有的矛盾争端都消失了, 一切都安然无恙,一切都没有问题,因为要他们头疼的那个孩子已经永远的离开了。
客厅的门被我推开了。 我听到了弟弟水生的哭声。 “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啊?”那时正是午饭时间。客厅里沉寂的如死神已经来临。弟弟仿佛不知道我的死,他只是大呼小叫的说想我。爸妈则低着头。把米饭硬往嘴里塞。这时妈妈抬起头来,我看见了她红肿的眼睛。 “唉,水妮的命真的不好,这也没办法。我们还得接受。”
“不过杰克自首了, 说是他干的, 我早就告诉水妮当初不要搭理那小子, 可她不听,现在来不及了。”妈妈接着说。爸爸依然不吭气,他的眼圈也是红的,他们昨晚肯定都好好的哭了一场。而我却感到特别的平静。 从未有过的平静。 “妮妮已经死了,至于他们怎么处置杰克我觉得都不重要了。” 爸爸终于说了一句。
“唉, 又不能把死人救活, 有什么用啊?
我只能保佑上帝让她到他那里去, 但愿她现在已经在天国了。”
妈妈双手合十, 她开始祈祷她所以为的上帝, 她喃喃自语几声, 我没听清。
父母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因为他们每个周日都要到附近的教堂去,从小的时候拉着我和弟弟一起去,后来我稍懂事一点,大概12岁那年,我就不再去了。因为那里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和无聊,尤其是当神父假惺惺的用他那尖锐的嗓音诵读经文,每次结束时老是说基督耶稣是唯一的神的儿子,我们必须坚信,这样死了可以进入天堂。在他们的眼里我现在应该已经下地狱了,因为我生前并非是一个基督徒,我什么徒都不是,我什么教也不信,我只是信院子里开满的花朵,以及夏天的海边,那金色的如流沙一样的海水带着沙粒从我脚心划过。我只信奉这些带给我快乐的东西,如果你偏偏问我信什么神,那我告诉你,我信的唯一神是太阳神,只要太阳光照在我脸上,我就觉得很幸福。每天看着太阳升起本身就是宗教,这是我的信仰。我觉得爸爸妈妈搬到美国的唯一好处是:我们来到了洛杉矶,美国的南加州,这里一年四季阳光充沛,没有冬天,雨季也很少,大多数的时候阳光是新鲜透明的, 像金丝绒一样。
“你的姐姐到上帝那儿去了, 不必再问了。”
妈妈突然对弟弟说,
“上帝那里?那她永远都不会回来的,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她?”
“当你去见上帝的时候您就会见到你的姐姐的。 ”
弟弟不吭声了。 只剩下了干巴巴的咀嚼声。
桌上有一份牛排,看上去已经凉了。而我经常坐的那个靠窗的位置还留着,我的碗筷都在那里,碗里盛满了米饭。跟往常一样,但这次却没人动。桌上除了一盘牛排,还有一个炒豆角,我真不忍心看他们把那些肉吃下去。我早就成为素食者了。早在我上初二的时候我就成为了素食者,那是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落在了海里,我呼喊着,但没有人来救我, 这时一艘船过来了, 船上的人给我他的手,说你必须吃素我才救你, 我说好,你说什么条件我都同意。然后我醒了。醒来了却无法入睡,因为我那时还不吃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吃素,可是自从那个梦后,我突然就没有吃肉的欲望了,一点没有。每次妈妈做肉,我总是离得远远的,因为我连看也不想看。每次感恩节妈妈总要做两个火鸡,而我却躲到离贝弗利山庄不远的一个印度庙里吃素火鸡,那味道鲜美极了,那里的人都吃素,里面的人不只是和尚什么的, 其实他们出家了,但没有削发,他们也不是什么宗教,只是一个灵修机构,里面有一个很便宜的素食餐厅,其实是自助餐,每天去那里吃饭的都是全城各地的素食者,很多赫赫有名的人也去那里。而到了过节什么的,他们都会有特殊的自助餐,比如感恩节这天,他们会做很多素火鸡,你如果不知道什么是素火鸡,那我告诉你,其实就是用豆制品做的肉,很类似我们以前的“人造肉”,吃起来很可口。而到了节假日都是免费为吃素的人提供一个聚会的场所,你可以遇见各种各样的人,大家都彬彬有礼,都很热情,我去了几次,后来觉得吃素的人原来都这么仁慈, 我想我做的梦一定做对了。现在又到桌上摆的这些肉, 我突然有些不舒服。这种不舒服以前也有过, 但这次, 却更加的强烈。我突然觉得吃肉跟吃人没什么区别, 一想到这儿, 我就觉得当初做的那个梦是有它的原因的。
我转移了视线, 现在发愁父母的或者说搅合我们家安宁的并非是桌上的这盘肉, 而是水妮的死亡, 这是不得不接受的现实。
我发愣的坐在我的椅子上,往弟弟的碗里加了一勺米饭, 因为他的碗里空了, 他连头都没抬起, 一口气就将我加的饭咽下去。
“姐姐回来了我还要让她带我去大峡谷!” 他突然说。去年暑假我跟几个同学开车去了大峡谷,顺便把弟弟也带了去,我们在夜里搭帐篷,晚上看星星,很是开心,弟弟说这是他最快乐的一次旅行。我开的车,弟弟说坐的车最安全,爸妈开车就像疯了一样,他说一点儿不稳当。对了,我得到车库看看我的老丰田。这时妈妈突然开口了:
“水妮那辆车卖了吧,虽说卖不了多少钱, 但放这儿也是麻烦,没人愿意开她的破车。”
“什么?要卖我的车?不行妈妈!”
我朝她大喊, 可她听不见, 急得我直跺脚。这时爸爸开口了, “我看留着吧,给水生,他16岁了可以开。”
“是啊, 我要姐姐的车, 去年我们就是搭乘她的去大峡谷的, 姐姐车的性能可好了!”
弟弟站起身,走到妈妈面前, “你别看那辆车破,但它的确质量很好啊。”
“是啊, 我们不能卖, 这是水妮自己攒零花钱买来的, 尽管是二手车,但水生要就留给他吧。”
我终于松了口气, 还是爸爸和弟弟开明些。
我来到车库,我的车还在,不过它看上去显得很破旧了,上面落满了灰尘,我很久没有清洗它了,最后一次还是三个月前。车的前灯也坏了一只,但我心中却涌起一股温暖的感情。我仔细的抚摸着我的车身,银白色的。日本车的性能真的很好,尽管外表看上去很一般。我以后再也不能开我的丰田了,可能还会开丰田,但不会是这辆丰田。爸妈的两辆宝马停在旁边,我看也没看就走了出去,我从来就没喜欢过宝马,从来没有。
我又回到了客厅, 此时妈妈正用恶毒的语言埋怨爸爸, “你今天做的牛肉也太咸了吧! 让人根本没办法吃!你想让我死啊?!”
爸爸说:“你别说了, 这是昨天你做的晚饭剩下的, 我不过热了热。”
妈妈没话了, 我看了一眼餐桌, 那一盘牛肉还在那儿放着,几乎没动,弟弟好像一片也没吃。 昨夜我没在家,我去了那个该死的派对,所以也不知道妈妈做的肉咸不咸。 我已经好久没有吃妈妈做的肉了。 他们一般都不在家里吃午饭的,但只因为我死了,所以今天大家都在家。
“我今天打电话给水妮在安吉丽娜定了一块墓地。”
“安吉丽娜?多少钱哪?”
“你别问好不好, 人都死了, 还算计钱?”
“正因为人死了才算!你告诉我多少?”
“8800块。”
“这么贵? 小小的一块地方竟然这么贵?”
“水妮喜欢那块地方,她活着的时候我们跟她去过一次, 教会里玛丽的女儿安娜就埋在那儿。 我们给她送花的时候,水妮也去了,说她喜欢那块地方。”
“喜欢? 她没说死了要把她埋在那儿啊?”
“你, 你怎么这么说话?”
爸爸显然生气了, 但我没有。 我心里有些不好受, 因为我要被火葬了,因为那片园子里基本上都火葬,因为实在太拥挤了,大家都是埋一个骨灰盒而已。不过我的确喜欢那块地方,因为里面风水好,有一个很大的湖, 各种各样的花草树木,让人不觉得是一个墓园, 而是一个公园,夏天的时候,院子里还会在东面高高的白墙上放映古老的黑白恐怖片,经常是三四十年代好莱坞的经典, 所以我觉得它是一个不错的娱乐场所,而非住死人的地方,进去后, 你会感到一种特别的安宁。里面有很多鸟,很多我都没见过,湖中心永远漂着两只黑天鹅和两只白天鹅。所以对于他们把我安葬在那里的决定我还是比较满意的。
“其实在中国城以东也有一个墓园,不过很便宜,4000块都可以买到, 我们现在换还来得及吗?”
“我说不换就不换!” 爸爸站起来。 他显然生气了:“水妮生前你老骂她, 死了你还这么小气。这像个当妈的吗?”
“哦, 我不像当妈的, 你就像当爸的了?水妮生前我也没见你说她几句好话啊!”
妈妈急的跳起来,一家人又炒作一团,弟弟干脆到隔壁看电视去了。
“爸妈, 你们别吵了好不好, 生气不利于健康, 你们每天高高兴兴和睦相处多好,不吵有多好?我死后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你们不吵架了。”
不知他们听见了没, 我喊的我嗓子都哑了, 这时妈妈突然站了起来, 一个人走到了卧室,然后我便听到了呜呜的哭声。爸爸“唉”的一声又叹了口气。 他斜坐在椅子上, 头低着。
“水妮都死了,我们还吵什么劲儿啊。应该清静些,好好的珍惜对不对?安安静静的过日子多好。其实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我觉得我最幸福的时候就是我们全家四口一起吃饭的时候,哪怕工作压力再大, 可是一回到家里, 想想四个人在一起,温温暖暖的天伦之乐,多好。可是我为什么曾经并没有感受得到呢?每次吃饭都是急匆匆的, 10分钟吃完, 马上就看新闻联播,根本没时间跟孩子和你聊天啊。 ”
爸爸眼睛空洞的望着我空着的那个座位,我不知道他是对我说, 还是对妈妈说, 还是自言自语。 我的泪流下了,我恨自己活着的时候老跟爸妈顶嘴, 唉,说他们不理解我,其实谁又真正的理解他们呢? 他们的痛苦和欢乐,他们那一筹莫展的心。爸爸的话说到我心坎儿上了,因为我曾经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坐在一起跟爸妈还有弟弟一起吃饭, 尽管我们四个人吃不到一块儿,因为我吃素,但我不是真的有意跟他们作对,相反我觉得很温馨, 跟家里人在一起干什么都好。而吃晚饭是我们四个人唯一在一起的时光。尽管晚饭有时也会争吵几句, 但我心里开心,我说不出来,只是心里感觉得到一种幸福。真的希望爸爸妈妈能够原谅我,我曾经真的让他们生那么多气。可我真的不是一个坏小孩,我希望他们不要过于的悲伤。因为我的离去。 我有时说的话也很刻薄,但我不是故意的,都是言不由衷。语言真的是具有很大的杀伤力,你可能说的时候不注意, 根本就没意识到,就说出来了,但给对方的伤害可能会很大。我发誓我以后再也不说不好听的话了。要说就说好的给别人听,要么就不说。过去的已无法改变,我只是在内心请求那些我曾经伤害过人的宽恕。
母亲还在那儿伤心, 或许哭能解决些问题, 让她把内在的悲伤都释放出来吧。 “爸爸妈妈, 我还会再来的。” 我又看了一眼斜靠在椅子上的父亲, 他的脸色明亮了些许, 他 站起身走进了厨房, 而我则不动声色的离开了这个我曾经属于我的家。
6
除了爸妈以外, 我想的最多的是我高中时的班主任,席勒格先生,一位真正的绅士,是我最尊重的一位老师。他教我们数学,当初就是他推荐我上斯坦福大学的,他还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推荐信,说我是一个品质多么优秀的孩子,有很多的创造力, 待人又好,喜欢帮助别人, 而且还有很多特长, 比如她炒的素菜就很好吃,而且她会在35分钟内做一套晚宴性质的素套餐。席勒格先生说的都把我捧上天了。不管他们是否选定录取我,现在都已经无所谓了。不过席勒格先生说的是实话,我的确可以在35分钟内做个五菜一汤的素套餐,我只在杰克的生日晚会上露过一手, 在家里妈妈从来不让我进厨房,提到素食,他们更是毫无兴趣,而席勒格先生之所以知道恐怕是班里的同学告诉他的,因为去年杰克过生日班里的很多同学都去了,本来也要请席勒格先生来着, 不过他生病了,所以没有参加。 可能班里的同学说我做的饭菜很好吃吧,而且速度惊人,这在美国人看来是很了不起的, 因为他们基本不做饭,顶多就是买现成的汉堡面包或三明治面包,在里面加些生菜奶酪还有现成的牛肉片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根本就不用烧火, 一切都是现成的,在超市都可以买到。 唉,现在再也不能给大家做饭吃了, 班里就我一个中国孩子,以后他们可能再也吃不到正宗的中餐了。席勒格先生现在一定知道了我的死讯。他现在一定伤心极了。我来到了我当初的校园,我直接就到了席勒格先生的办公室。 他正在跟我们的校长格林先生说话,席勒格先生看上去神情很严肃,甚至还有些紧张,我看到的是他的正面, 而校长先生正背着我。我只感觉空气中的每一个微粒都是紧张的。只听席勒格先生说:“水妮已经被斯坦福录取了,今天接到的通知书。”
沉默。 校长先生和班主任都在沉默。 死一般的沉寂。后来只听校长唉了一声就站起了身:“我们给她开一个追悼会吧。要特别隆重的。一切都拜托你了。”说完他就推门出去了,我估计他也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在我的印象里校长是一个很严厉的人,每次看见他总是低沉着脸, 好像有什么心事, 他好像总有什么心事儿,外面传言说格林先生得了晚期的肠癌,不知是真的是假的,我们就没见他休息过, 生了病还是每天在学校里。 他可能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了,所以还不如把最后的时间贡献给学校。看着格林先生走出去了,我心里依旧不能平静。此时席勒格先生的脸稍微缓和了一些,在平日他是一个相当温和的人,以至于大家都叫他“温和先生”。“温和先生”人的确不错, 从来不批评学生,他总是看到每个人身上闪亮的那一点,然后把它扩大,这样孩子没有自卑心,反而越来越自信,从而内在的潜力也就自然而然的被开发出来。
“下周一的追悼会……”席勒格先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 喃喃的说。他看上去神情恍惚, 我有些想哭, 但没哭出来。 我只是觉得一切像梦一样迷离。变化, 无常, 这就是所谓的生活? “温和先生”不再温和, 他现在是悲伤的, 而校长也从身体健康到生命垂危, 这就是我们所要的生活吗?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的尸体很快就要被处理掉了, 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现在她一定放在太平间里, 天哪, 我真不愿意看到她现在成什么样子了。
如果你问我, 是的, 追悼会的时候我去了。我本身没打算去, 都是好奇心的驱使, 我参加过很多追悼会, 但从没参加过自己的。
班里的同学都去了,还有林奇,那个腼腆羞涩的男孩子,上课他老是坐在我的背后, 总是用他那忧郁的眼神看着老师讲课。他非常的安静但总是偷偷地送给我电影票或给我买个汉堡什么的。他是那种默不作声的人, 但非常的心细, 属于那种敏感多思的孩子,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伤过他的心,因为他送给我的电影票我从离开没有用过。从来没有如约。 我只是偷偷地将电影票撕掉。现在好了,他再也不必为我买电影票了,也不必在电影院门口等我三小时,最后一个人忧伤的离去。 我没有法子,我从来没有向他道歉过,但我心里现在还是有些内疚的,毕竟伤害一个年轻男孩的心不是我的初衷。我只是拼命地学习, 在爸妈的压力下,我的课外活动和交际关系明显的减少了,尤其是上了高中之后。而现在, 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现实是,我在我的追悼会上。
大家都穿着黑色的西装,肃穆的站在我的遗像前, 校长在, 班主任也在, 今天他的脸色依然沉重。 我瞥了一眼,杰克也站在最后,好像也很忧伤,不知是装出来的, 还是他真的为我感到悲伤。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我已经听不到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已经退开了这场戏剧,我将永久的离去。
杰克的旁边站着他的新女友, 就是我在他的公寓里碰见的那个。 他们的嘴里都有股大麻味儿,看来不吸点大麻他们哭不出来。美国中学里流行的就是大麻,几乎人人都尝试过。 我倒没有, 因为第一次闻见那味儿我就头晕,而美国人是为了放松,追求所谓的“high”,显然杰克今天没有放松,他反而有些紧张, 他瞥了一眼他的女友,他们相视的而笑,那笑中有一点的勉强。
父母也来了, 还有弟弟, 都是一身黑。 母亲的眼圈是红的, 而弟弟却显得很兴奋,他穿起来去年妈妈在欧洲给他买的新西服。还扎着领结。 爸爸也扎着领结, 在场的所有男士都扎着领结, 而女生则都穿着黑色的裙子。
班主任开始致追悼词,他说:“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日子,我们以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清晨来祭奠我们亲爱的水妮同学, 水妮是一个好同学,自从入校以来,一直认真学习, 团结同学,乐于助人,是一个心地善又勤奋好学的好苗子。我们除了悲伤还有欣慰,因为她陪伴我们度过了将近三年的时光,现在我将斯坦福大学的录取通知书郑重的交给她的父母, 水妮没有辜负我们,我们将永远的怀念她。”
先生的声音低沉, 但有力度,我发现同学中好多都哭了, 他写的真好, 他没有写我的缺点, 人死后就这样,大家都来赞美你。 不管他们是虚情还是假意。
爸爸走上前, 隆重的用双手从席勒格先生手里接过那滚烫的烫金通知书。
人都死了, 要那玩意儿干嘛, 真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求求你们别那么肃穆,别那么悲伤了,好么?让我看着不舒服。 真的, 我实在受不了这样的气氛, 我最讨厌的就是参加什么追悼会, 特别是自己的追悼会,今天是头一次。
我回头又看了一眼林奇, 他的眼里饱含泪水, 他要代表同学发言了, 还没有说一句, 他就哭了, 我实在受不了了,真的,外面阳光明媚, 我得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想想再过一个月就是我19岁生日了, 但跟我没有关系,我永远18岁,永远的停留在花季。
7
看到家人朋友老师同学这么伤心, 真让我受不了, 我还是自己呆着吧, 让自己安静下来。 我也不想去那个英吉利娜公墓了, 我不想去看,真的不想去, 尽管我以前经常一个人往那儿跑。我现在要的就是安宁。 我一个人在城市晃悠着, 这时天变了, 我一个人来到了海边。我圣莫妮卡的海边走了好久,看见几个孩子在玩耍,还有几个不要命的正在冲浪——这么冷的天,至少马上要下雨啊,可他们好像无所谓,滑的更起劲了,一个大浪过来,一个男孩子在滑板上被打翻到水里, 转眼就看他游着抓自己的板。看来他的技术还不行。
我看了一会儿孩子们在沙滩上盖城堡,也不管天阴不阴,他们玩的正起劲,突然间大雨就下来了。这些孩子四处乱窜,沙滩上就剩下我一个,而冲浪的依旧在水里起伏着。
在海边淋大雨真是一种奇妙的感受,这对我来讲确是多么的无所谓,我以前老是喜欢来海边,一个人,或者跟杰克一起,而且晴天我不去,偏偏要等到下雨,下小雨还不行,非要下大雨。杰克说我有病,他每次都要拿一把伞,而我喜欢的就是不打伞,在雨下淋个精透。
我喜欢被雨水洗刷的感觉,妈妈说你别感冒了,其实呢,每次我都没感冒,相反身体要是有什么不舒服,被雨淋过去就好了,朋友们都觉得很有趣,因为没人喜欢淋雨,所以我在大家的心中一个傻丫头。现在我一个人站在洛杉矶的海岸,海的另一岸就是我的祖国,想到我已经8年没有回去了,而且如果回去,也是一个死人,想到这里,心里竟然无比的悲伤。 一只海鸥停在了我的肩上,我擦干了眼泪,缓缓的朝对岸走去,其实不是走,是飞,我一闭上眼睛就飞了起来。中国跟美国之间的距离有7000多公里, 而我到达的时间却不超过一秒中。
我到达的地方是我日思夜想的北京。 其实两年前我跟父母去过一次北京, 我想起来了, 那是我刚上高中不久, 16岁吧,第一次回中国,兴奋劲儿就别提了。尽管只有短短的几天,但我却记忆犹新,我想起来了,关于那次旅行记忆最深的是我遇见了一个会唱歌的男孩子,他正在西单的地下道里,我和父母还有弟弟刚好路过,我们刚从王府井回来,这是来北京的第五天了,第二天我们就要回去,可是在下楼梯的那一瞬,我看见了他,在一个角落里,抱着吉他弹唱, 我是先听到他的歌声的,然后看到了人,他低着头, 戴着一顶破旧的橄榄球帽。瘦瘦的,小小的,手指像青葱。他抱着吉他,我不知到他在唱什么歌,只知道歌里唱到:
那熟悉的温暖
像天使的翅膀
划过我无边的心上
相信你还在这里
从不曾离去
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
若生命直到这里
从此没有我
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后来我回去查到这首歌叫《天使的翅膀》,比原唱要好许多,他的声音纯净,低调的美丽,我只记得我哭了,我独自站在那里眼泪就流了下来。从来没有哭过,但这一次,眼泪流下来,多么的不容易,我从来没有听到那样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如此的被打动,兴许,在美国我没有机会听到中国歌,甚至中文也快忘了,但这一次,我在中国,我的祖国,我却听到了这么好的声音,他仿佛来自天堂,像天使一样在地下道里歌唱,这么美,反正我在美国8年,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单纯的声音。 父母催我走,他们只是瞥了一眼这个不起眼的歌者,然后就走了出去,可我还留在地下道里,后来是弟弟下来叫我的。我擦了擦眼泪,这时他抬头了,抬头的那一瞬我有点晕眩,四目相对,没有语言,只是一种熟悉,我只觉得我站在那里仿佛一个世纪,没有语言,一切都是熟悉,灵魂仿佛看见了它的前身,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那瞬间的感受,只是感到一束光芒从我的头顶滑到脚心,瞬间我觉的身体很轻,我好像要朝他靠近,这时弟弟拽了一下我的衣服,把我从梦中惊醒。刚才是一场梦么?回到旅馆,我还是沉迷在刚在与他互汇的光芒里,我不知该怎么解释,或者用什么样的名词来定义我那种感受,我只有一个冲动:我不想走了,我要留在北京。我把这个想法给父母说了,他们坚决不同意,他们说:怎么?你爱上了一个臭要饭的?连父母也不要了!我大哭,哭了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又去了那个地道,但是男孩没有在吉它也没在,我昨天目睹的一切都消失了, 真的像一场梦。
我最终一个人在西单坐了好几个钟头,离飞机开还有3个小时,妈吗说你如果不跟我们走,你就不是我们的女儿!我就没生你。爸爸说你疯了你。我一个人坐在西单地下道,他一直没来,我却做着或许是最困难的思想斗争,走,还是不走?最终在胆怯的驱使下,我还是走了,因为我怕跟父母闹翻,我怕让他们不高兴,兴许他明天会来的,今天可能病了,来不了了,可是今晚我就走了,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就这样, 我遗憾的离开了北京。
回到美国后,我被父母好好的教育了一番,没有办法,只能将内心深处的东西压到最里面,直到自己也看不见。
现在我又回来了,不过,是以死人的身分,我第一个要去的就是西单地下道,可是里面黑暗潮湿,什么人也没有,除了几个过路人,我独自在他当初歌唱的地方蹲了下来,把当初见他的场景又仔仔细细回忆了一遍,然后我就去了王府井,也不为什么,就是想去那儿逛逛。我看到一大推人正围着什么,热闹异常,就在王府井的中心地带。我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眉清目秀的男孩子正在签售什么,旁边是他的招贴画儿,上面写着:郑一纯新专辑发售会。旁边还放着一大摞的唱片,后面是长龙一样的队伍。女孩们在疯狂的叫喊。原来是一个歌手啊,这些人都是他的粉丝,以年轻的女孩儿居多,也有年龄大一点的。我正想转身离开,突然那男孩一抬头,他一抬头我便认出了他。那你一定会想象得到,他是谁。不用我说,你或许还记得两年前我在西单地下道遇见的那个男孩。两年了,他还没有变。变的可能是外在的衣装,但那眼神永远无法化妆,尽管你有多大的本事,你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形体,但你改变不了他的眼神。又遇见了。我心里禁不住热泪盈眶。他抬头正在跟一个三岁的孩子握手,微笑着,抱男孩的年轻妈妈眼里也满是微笑。他的心里也是个孩子。尽管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没有笑,但那种纯度,那种清澈干净透明的感觉一致,心清眼明,从他的眼里我看到了他的灵魂。当然他没有看到我,我就站在那个年轻妈妈的身旁,我就这么望着他。他很认真的在唱片上写下郑一纯三个字。他的每一个手势,一颦一笑,都是认真的,都是发自内心的。所以,如果你遇见他,在王府井,或在某个地下道,一定要把我写的话告诉他,因为我已经没有办法告诉他了。
他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衣, 黑色的领结, 一脸灿烂的笑容。他正低着头, 我轻轻地打了个寒战, 他手中的笔落下, “真对不起, ”,他抱歉的对年轻的妈妈说。他又抬头了。那件白色的衬衣对他正合适,他看上去像个天使。这次我看清了他芙蓉般的面容,和透明的皮肤下闪烁的柔美的光。他可能没有注意到,但我注意到了。那天在场的所有的人都可能没有看到,但我看到了。见他的第一次我就看到了。今天不过是重温那种美好。唯一的不同时,他看不到我了,可我,却依然可以看见他,看见他眼里的光华。带光的泪。 “亲爱的孩子,还记得我吗?!” 我禁不住说了一句,就在另一个女孩拿着唱片恭恭敬敬的来到他面前想请他签名的时候, |“一纯!还记得我么。” 我的眼里含着泪水。他默默的注视着前方,一瞬间的功夫,他就恢复了常态,他仅仅愣了那么一下。他听到我了么。他是否嗅到了我的气息,那里太嘈杂,他或许无法接受到我的信息。但是,他一定感觉到了,就那么一点点。因为从那一瞬间的出神,我仿佛看到他觉察到了热闹以外的东西。在一个嘈杂的地方,再专注的人也很难保持湖水般的安静。安静了,完全安静了,他或许就听到了,那个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的声音。纯洁的光芒,他一定感受到了什么,因为我看见他偷偷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洁白的手绢,用手紧紧握着。我相信他没有忘记两年前那互汇的光芒, 没有。
他把名字终于签完了,这孩子,看上去还是满脸的微笑。他站起身,要走了,他走哪儿我跟哪儿。他现在已经不自由了,我再也不会在西单的地下道清冷的角落里听他唱歌,看他眼里的泪水,他已经成为一只被赶上架子的鸭子。我心疼。他正和一大帮歌迷合影,她们是那么的爱他,你可以看到他让很多人快乐,但这确实以牺牲自己的自由为代价的。很多人拉住他,不让他走,他终于在工作人员的保护下脱离了虎口。
他钻进了一辆汽车。
车开的飞快,但我可以跟得上。车在一座大楼前停下了,然后转了弯,进了停车场。他们来到了一层,一个演播室。我跟着他往化妆室走,我跟在后面,用手拽他的耳朵,他没反应,只是打了个喷嚏。我牵上他的手,他的手指冰凉。
他进入了化妆室, 里面太嘈杂, 我没进去。我在走廊里溜达, 感觉很冷,里面人来人往,让我找不到安宁,这时一纯出来了,白色的衬衣外加了一件西服,他看上去有些憔悴,尽管刚才化妆师又好好的给他补了一下妆,男生的妆当然画完后在电视上你看不到,但在跟前,面对面的时候,你可以看得很清楚,比如脸上的白粉,还有唇上的膏。我不知这是悲哀还是庆幸,因为当初在地下道里他可没化妆,他带着他的棒球帽,很自然的在那儿唱歌。不过这些都没关系,关键是他现在比刚才要憔悴很多,可能是工作太累了,动不动就演出,动不动就接受采访,他自己的时间究竟有没有?
他回头了,正好与我的目光相对,此时走廊里充满了阳光,无数的尘埃在阳光中舞蹈,我感到有些晕眩,他停住了,他的眼神又明亮了。不知是否他可以感受我的存在,我相信能量的相通和给予。还有彼此的交换。 “我们又见面了一纯。高兴么?我想你一定记得那个北京的午后,那个单纯的失落女孩儿在地下道里等了你许久,可她最终还是没有背离父母,踏上了开往美国的飞机,她并不知道那是一条不归路,因为她当初是想守在你的城市的,那个有你的呼吸的城市,有你的气息,现在我们又见面了,已是来世。。。高兴么。” 一纯的视线已变得模糊,很朦胧又很恍惚,不知他在想什么,不知他是否能感受到我的感受,无数的分子微粒在空气中舞蹈,我感觉的只有这些。我想对他说些什么,但最终没说,这时一位工作人员把他拉走了。他侧过身,又朝这边张望,他侧目的样子,身体的语言以及每一个细胞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不情愿?或舍不得? 我突然间有些悲伤,朝他大喊:“ 喂!你还记得我么?如果你还记得,那么你看我的眼睛会哭泣。”他的背影终于消失了。我有些枉然的在那儿站了一会,仿佛他从不离去,从不远离。
我可以感受到你的气息,那最纯洁的一道光,一条河流,在那么嘈杂的环境里,我看到的是一个天使,这个天使兴许会有他的寂寞。当两个生命面对彼此的时候,是需要返璞归真,还原真实。别人看到你的光环,我看到的更是你的悲哀和寂寞。有谁懂得失去自由的艰辛?其实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都是上天最美好的创造,不过这个社会却编制了许多不合实际的等级,兴许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名人无法真正快乐的原因。你的容忍和淡然可能是上天赐予的最好的智慧,而我到了死后才开始学习。 这是朝圣,是回归,是寻找源头之光是为了心中的信仰,我随风而去,飘到你的身边,我又回来了一纯, 你听到我的呼唤了么。我在走廊里踱步, 心却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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