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31日星期日

落入凡间的精灵 Part 4



其实当初一回到美国我就告诉爸爸妈妈我要退学要北京去, 我不问他们要一分钱,我会养活自己的,我会找一份工作,不仅可养一个人,还可以养活两个人。可是他们坚决不同意,妈妈坚持我去看心理医生。最终他们花高价让一个心理医生到家里来。可我坚决不见,最后气的爸妈没办法, 我说那就一次,我只见她一次,反正北京我已去不了了。当然我可以背着他们偷偷地去,可是这辈子我喜欢光明正大的做人,那种事儿我干不来。现在我还真后悔,如果当初我一个人出来了,爸妈又能怎样,他们肯定不会自杀的,他们肯定还好好的,最终还得接受他们不能改变的事实。当初见到那个心理医生你猜他头一句问我什么,
“你为什么会喜欢一个在地下道讨饭的男孩呢?”
天哪!一个哈佛的博士竟然问这种问题,真是相当滑稽。
“是不是他的歌声很美妙啊, 美妙的歌声多了,那你见一个你就要跟你的父母闹翻一次,这能行么?他们能受得了么? 你为什么不替你的父母想想,他们让你好好学习, 可你却总是给他们找麻烦, 这样下去你该怎么办啊? 我都替你发愁!” 她说着跳起了二郎腿, 眼睛的背后是无比的迷惑,她的眼神浑浊, 她的婚姻肯定不幸, 因为我在她的脸上没有看到和颜悦色。
我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差点摔倒, 我没办法跟她交流,真的,有些人你注定没办法跟他交流,不管他是博士还是医生。在两个人在情感上没有达到一个层面的时候是没办法沟通的。这叫秀才遇见兵啊。
我知道我的行动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成见——如果我当初留在了北京,或是回到美国后又溜了,不仅仅是我的父母,还会有很多目光狭隘的人给我仍石头。可是, 这是我的生活啊,我必须对我的命运负责,在他们眼里我疯了,我爱上了一个要饭的,可是他们并不知道, 肯能永远也不知道,他带给我多么纯粹的快乐,跟他在一个城市中生活,就是一种幸福。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 但我知道,这一定是爱。因为那种打开心灵的纯粹感受,就像温泉一样慢慢的划入你的心脏, 以致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微粒,那样一种自由,飞翔的自由,和来自生命最纯粹的感动我从来没有感受过, 至少在美国。 我曾经以为我的人生就这么着了,中学, 大学,工作,挣钱,生孩子,当别人的老婆, 嫁给一个不让我快乐的人,然后生命也就这么过去了,可是我还不知道人还可以飞翔,人在一无所有的情况下还可以那么快乐。并不是每个人都拥有我们家5000平米的豪宅,但好像快乐跟这些没有关系,在那一瞬我的整个心灵被打开了,就这么简单,如果你问我,在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的那一瞬间,我的心灵像宇宙一样的无限,所有的迷雾都散开,好像一个在黑洞里生活了许久重又见了光芒。我自由自在的在一个清亮的闪烁万道金光的天空里飞翔。就这么简单。 我现在当然后悔了, 后悔的远不止如此。


我离开了那幢黑色大的大楼。现在正是黄昏,太阳像蛋黄一样下垂。 是的,我承认我青少年的时候特别爱走极端,爱激动,爱情绪化,但一切为了心中的梦想, 一切都是值得的。我来到了建外大街,我喜欢死了北京街头昏黄的路灯,以及天桥,那时还没有三环四环的,城市很简单,你如果说她陈旧,我喜欢的就是这种陈旧,她曾在我儿时的梦里不住的翻腾,她曾经带给我很多欢乐,我不能说北京不好了,而是变化了,变得更新更科技和先进, 无关于好与坏,只是与我儿时的记忆有所不同。我来到的二环外,我去了我们家当初住的四合院,结果去了就失望了, 哪里还有什么四合院,那片地已被几栋高楼大厦所代替。 我无心再看下去,来到了劲松,这是我曾经喜欢去的地方,这里还好, 熙熙攘攘的, 车水马龙,夜市也有, 不像美国,天一黑, 就没人出去了,至少没有走路的人。中国还是好, 热闹,不管什么地方什么时候, 你总能看见人。而在美国妈妈天一黑就不让我往外边跑了。说外面有坏人,其实她说的那些坏人都是一些要饭的,他们经常喝的醉醺醺, 妈妈说危险,女孩子晚上不要出去。而我偏偏喜欢往外跑,经常天黑了才出去,我不怕那些你要饭的, 真的不怕。为这, 我和家里吵了很多次。我真的喜欢热闹,很多年没回来都忘了, 我喜欢看花花绿绿的人群,我喜欢那种气氛。我现在就在夜市上瞎逛, 有烤羊肉串的, 卖馄饨的,麻辣烫的,一位年轻的女孩正在和她的男朋友吃麻辣烫。我没有一点的胃口, 真的没有。尽管我以前我挺喜欢吃生菜的, 或者豆腐干的。现在就算我有胃口也吃不到,所以干脆不想这些了。这个女孩很漂亮,穿着超短裙(这么冷的天!) 卷曲的头发染成了金色,脸上是生动的笑。他们两个边说边吃边笑,这时突然不知这个男孩子说了一句什么,那个女孩的脸色突然变了。 然后大哭起来,手中的豆腐串已经落地, 她跑开了。一下子把男友甩在后面。那男的不知所错,拿着麻辣串就追了上来。

“你骗我!你是个骗子!我再也不相信你了!你说了不跟她交往了, 可为什么还给她发短信?”
女孩儿的脸青一块紫一块, 男孩的脸发白,他好像预知到情况不妙, 赶快为自己辩解:“我没有给她发短信啊?”
“那你刚才都在放屁?”
“是她先给我发的。我不过回复了一下,让她以后不要理我了!”
“你骗人! 你刚才可并不是这么说的, 你说她其实人还不错,你说她向你诉苦,说她现在的男朋友如何如何的不好,想见你, 想跟你谈谈!”
那男的一下子就噎住了。
“是啊, 谈谈,谈谈有什么?她不开心,我怎么能不管呢?”
“你,你,究竟安的什么心? 你对她还有意思啊?”
“我们是朋友, 朋友怎么了?”
“那你当初为什么为我发誓说今后不跟她来往了呢?”
“莉莉 我是不敢让你生气啊, 如果我说理, 你就不理我了,那我何苦呢,为了你说瞎话也值得。都是你逼的。”
“可是你伤害了我, 老实交代,你们见过面没有?”
“没有, 还没有。。。”
“那你准备跟她见面吗?”
“这,不知道。|”男孩伪心的低下了头。
“不知道?好好,就算你们不见面,我也不再相信你了。你强奸了我的灵魂!从此你我各奔东西!”说完女孩扭屁股就走了。男孩子一脸的惶惑看着她的背影离去。
大街上又恢复了它本该有的安宁, 这怎么有点像我当初跟杰克的吵架,类似,有点类似,不过主人公颠倒了,我告诉你了杰克很容易嫉妒,我和其他男孩子多说几句他就会不高兴,更别说发短信打电话了,我的手机他每天都要看一遍,看有没有陌生男人的来电,或者我跟哪位男士通话了, 我的通话短信记录他了如指掌。可能是因为这原因,我当初跟他提出的分手,我告诉你了,他是一个喜欢控制的人, 而在爱情里, 只要有一个人喜欢控制, 这个爱情就不会长久。


吃麻辣烫的人越来越多, 此时华灯初上, 夜里的北京城格外的美丽。夜里的灯火映衬着女孩眼里的泪水,我觉得有一种美,我想这就是所谓的生活。幸亏我死了,否则不知我的爱情会遭受怎样的磨难,我可能也会像那个女孩一样骂他说强奸了我的灵魂,我不知道那个人会是谁,这个假设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我的死亡结束了一切的可能。这时我突然看到一辆奔驰从我身边开过, 一纯!我几乎喊了起来。他现在又要去哪里?我跟着车来到了一个小区, 一纯上了楼梯,这是一栋六层的旧式住宅楼。 我跟着他。到了202室,他拿出钥匙进屋了。拉开了灯。这是一个普通居室。 一张床, 一张桌子,一个沙发,沙发上放着一把吉他。雪白的墙上贴着一张披头士的旧照片,照片上四个人都在笑, 除了约翰列侬。 黑白的, 很是显眼。屋里还有一只浴缸,里面有几只金鱼正在游来游去, 一只乌龟也在里面发呆。他进了屋, 就躺在了沙发上, 微闭着眼睛, 他肯定很累了,他眯了一会眼睛,然后站起身进了厨房, 手里拿着一只青色茶杯,里面冒着热气。 他坐下来喝了一口, 然后拿起了吉他,旋律竟是如此的熟悉,是那首《天使的翅膀》, 他没有唱, 只是弹着,于是我又回到了最初, 我没有死,我又有感觉到了那瞬间的光亮,我又感到了那一束光,一片纯净的土地, 一池清水, 还有他的眼泪,那是天使的眼泪, 那是他的血液, 透明的, 带着天堂的色泽,如果你问我什么是天堂,天堂莫过于此。他的手指修长,我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他的手指, 纤细, 像一个女人的手指,弹到最后,他开口唱了,依是那熟悉的旋律和歌词:

那熟悉的温暖
像天使的翅膀
划过我无边的心上
相信你还在这里
从不曾离去
我的爱像天使守护你
若生命直到这里
从此没有我
我会找个天使替我去爱你

清泉的声音,朦胧的眼神,纯净的灵魂, 心底蓝色的冰在清澈的海面耸立, 这是在做梦么, 显然不是, 因为我要见的这个人就在眼前,不是虚幻,是真实的,因为太真实所以有些迷幻。 我有点站不住了, 差一点跌倒在地。 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他的面容像盛开的芙蓉,他眯缝着眼睛在想什么,他把琴放下, 叹了一口气,眼睛盯着窗外看, 外面的灯火依旧辉煌, 这个城市的夜景还在上演,他却盯着那琴弦,眼泪突然流了下来, “一纯, 你还记得我今天说的么, 如果你知道真的听到了我, 那就流泪吧。那清洁的泪水就是证明。 没有回声。”
他的泪水还在流,落在了琴弦上。我轻轻碰了他的指尖, 冰凉。 他把灯关了, 我还是握着他, 他上床了, 我还是握着,我躺在他旁边,静静地,不说一句。我已经死了, 我可以永远跟他在一起了。 他的喘息很微弱,他不是那种身强力壮的男孩子,他甚至有些瘦弱,但他的眼神满藏着善良感动和忧伤。真是一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如果我当初留在了北京,那将会发生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会每天去听他唱歌, 会尽量的帮他, 就这样,现在他不需要我的帮助了, 因为他已经出唱片了,唱片会卖很多的钱,足以养活他自己。 那他现在需要的是什么呢。 我真希望他知道我在这里, 在他身边躺着,那多好,至少他会觉得我还在。因为我可以感知到今天他感到了我, 因为我们的目光穿过时空的距离又重逢了。此时北京城里灯火辉煌,只有这一间屋子像天堂。我凝望着他左耳的那只耳钉, 银色的, 我突然记起, 两年前他也戴带着同样的耳钉。 银色的,在夜里闪闪发亮。
他睡着了,像个孩子。
突然间他醒了。 坐了起来, 然后开始拨电话, 只听他说:你过来可一么, 好的,然后他把电话挂了。大概过了一个小时, 一个中年男子来了。 小平头, 看起来很憨厚, 一纯亲切的叫他舅舅。 他一来一纯马上有了精神,他们坐下。
“我这几天老是睡不着, 其实说真的, 自从出了名之后, 我就从来没有快乐过, 当初一个人在地下道也够生活的了, 每天就是唱歌,虽然清贫了些,但心中快乐, 我活着就是想唱歌, 我曾经以为出了唱片就好了,但其实呢, 在西单地下道唱歌时我的理想都已经达到了。那是多么简单的生活,不像现在有这么多人的拥簇, 我反而觉得孤独, 每天忙不完玩的演出, 签也签不完的名字, 这就是我生活的全部。有时一天飞一个城市,早上起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人已经麻木, 无法呼吸, 感到窒息,你说我该怎么办呢,成名之前我真名想到成名竟然这么累 !”
“人总是想得到自己没有得到的东西, 得到了就无所谓了。”
这个叫舅舅的说。
“我不是无所谓, 我只是找不到自己了, 最近也没创造什么歌曲, 感觉没什么写的, 什么也不想写,心很累, 身体很累, 就这样。”
“我们都还羡慕你呢。 我们想要你的苦闷还没有呢.”
两个人都笑了。 “围成呗。” 一纯说。 “不过我真的不喜欢这样忙碌的工作, 以至于失去了自己, 见也见不完的记者,而且每次见记者都说同样的话,都是公司安排好的, 我没有一点的自由, 我无非是公司的工具, 傀儡, 我不能说我想说的,连我跟父母打电话的自由都没有, 一切都得有公司批准!”
“唉”, 这位舅舅叹了口气, “那能怎么办呢,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 我也没办法帮你。就算你自己把公司撤掉, 估计也不那么容易吧, 还得打官司吧。”
一纯愣了一下, 然后又恢复了平静。“我自己知道一切还得由有自己来解决, 不过有时真的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的眉宇皱起来,我从没见他这么焦虑过。
“是啊, 你瘦了……”
舅舅满怀怜悯的说。
“每个人看到我的辉煌, 但没有人看你见我的悲伤。也只有在录音棚里, 在舞台上, 我才可以飞翔, 以唱歌的方式来释放。可是如果演出越来越多,成为一种工作和负担,那就不是快乐了。” 他在想他以前多么的快乐, 在地下道里无忧无虑的歌唱, 自然的, 没有雕饰, 没有焦虑。
他突然拿起了吉他, 弹了起来, 又是那首, 《天使的翅膀》, 唱到高潮处, 他停下了, “这几天我老是做一个同样的梦,梦见一个女孩子,又陌生又熟悉, 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好像是两年前在地下道里看见的那个女孩子, 可是一瞬间她就消失了,就再也没有出现, 我以为我忘记了她,这是这两天她又出现在我梦里, 其实我又何曾忘记两年前那互汇的光芒。”

他沉思着,目光里充满了期待, “您知道么, 在那一瞬间, 我们这四目相对的刹那, 我感到了永恒, 我感到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她, 仿佛上辈子,或者更远, 那种感觉是清晰而且熟悉的, 不是在做梦。 然后她就消失了, 但那光芒没有。 从来没有。”
他的语气越来越轻, 仿佛自言自语,仿佛他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午后。 我的泪水不争气的流了下来, 就这样不停。 还有什么需要证明, 我还需要说什么的,所有的感觉都如海面上的冰川, 渐渐清晰, 一切都浮出水面, 一切都如阳光普照下的大地。
舅舅也听得入了迷, 他眯缝着眼睛, 也在想象着那样的场景, 没有语言, 屋子里三个人都在沉默着。 时空仿佛被凝固了一般。“那种温暖,那种熟悉,我好像看见了前生的自己, 我无比的激动, 和喜悦, 仿佛在朝圣,仿佛看到了天堂那纯美的光。它来自己于我, 来自于她,来自于每一朵鲜花。” 他突然又激动起来。“你说这是超脱的感觉么? 还是开悟, 我不知道, 我只觉得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喜悦,仿佛看到了天光,我的整个身体融化在那柔和纯净的白色之光中。”
“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过? 这么久了?”
“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讲过, 因为它无法用语言来描述, 而这两天我又梦见了她, 我又回到了她那里, 那天下午, 那天下午的光芒。它从未消失过, 原来它一直在我心里。”
是的, 亲爱的一纯, 世界上应该有这样一种爱, 它像风, 它像雨, 它像天空和大地, 它像每一片树叶子, 像草尖上新鲜的甘露,明亮的,透彻的, 纯洁的, 没有条件, 不要求回报。 你是对的, 亲爱的孩子, 我没有看错你,从第一眼我就知道。一切都是爱,你告诉我什么不是爱?
一纯的泪淌下, 这一次不是悲伤, 而是喜悦,把他纯洁的面容映衬的更美, 像一朵清晨的莲花, 含苞未放。 带着天使的泪。
所有的问题都已解决, 我该回去了, 我想看看我的爸爸妈妈。






说真的, 这次旅行是值得的,因为我所有的梦想都已实现, 因为我见到了那个两年前我就想见的人。我哪儿也不想去。我就想呆在他的房间里,体会那种圆融的美。空气中弥漫着花的芬芳,夜幕下,他眼里的泪水如新生的花朵。我何曾体会到这种圆融的美。无声无息,没有时间和空间,其实我没有死,我只是再生了。像凤凰,我又飞到属于我的天堂。这种感觉从第一次在地下道里见到他就有了。它们像层层的花朵,一点点的绽放,如今,我终于看到了花心。那美丽的想象如奇异的花朵一样在他的房间里像琴弦一样跳跃。
舅舅站起来要走了,他送他,屋里充满了静默,他点上一根蜡烛,蜡烛的光照着天花板,影子在天花板上舞蹈像每一个新鲜的早晨。一切都这么完美, 亲爱的一纯, 你听到我的呼吸了么, 我就在这里, 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我们的日子没有结束。 永远也不会结束。
我想起了我在美国的爸爸妈妈还有弟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也不知道我的葬礼到底举行了没。我实在不愿意看到他们哭。其实他们痛苦是因为自私,因为他们再也看不到我了, ——而不是我有多痛苦,其实他们不知道我现在是多么的自由。其实从小我都喜欢去墓地玩。现在却一点也不想去,尤其是那个该死的埋我的英吉丽娜公墓。听说我旁边埋的是一个三岁小男孩儿,他是被车撞死的,听说就在他们的街道。那时他正在路边玩耍一辆大卡车就冲了过来,那个气急败坏的司机并没有喝酒,他当时就是心情不好,刚跟老婆吵完架。可怜的孩子,才三岁。正当我胡斯乱想的时候,外面下起了雨。一纯又睡去了。这一次睡的很香, 我可以听到鼾声。
蜡烛还没灭,我坐在他沙发上,看着他熟睡的样子,用手抚摩了一下他的六弦琴,想弹一曲,可是上辈子没学过吉他。从小就五音不全,不会唱歌,但会欣赏。
我在想美国的时间现在是中午,爸妈可能还在工作,他们的午饭时间都想着工作,真是太可怜了!因为我入了保险,全家每个人都入了人寿险,所以我死了,他们获得100多万美金的赔偿。妈妈一定是流着眼泪在数那些钱,爸爸也一定在叹息。他们一定将我的破丰田给卖掉了。弟弟也要上四年级了,妈妈一直说家里要添一只大黄狗,不知现在添了没有,说家里不安全。我不喜欢狗,但喜欢猫,想必家里的那只老猫正在睡大觉。
我又看了一眼一纯安静祥和的脸。 他睡的很甜。我帮他掖了掖被子,外面正下着大雨,冷风从窗户里吹近来,冷飕飕的,这时我听到隔壁有人在说话,已经是半夜三点了,一个男的说:“唉,我们家小艾明年肯定没治望了,考不上一个好大学以后该咋办呢。我也没办法帮他她啊,又没钱,也没一官半职的。”
“考不上就考不上, 现在上大学有什么用?大学生还找不到工作呢,北大出来的还卖肉呢, 活人能让尿憋死?你就放你一百二十个心。我看咱家小艾挺能干的,人缘好,性格也好,成绩不好算什么呀,人家现在看的是能力,以后她不一定给人家打工,她是一个上进心极强的孩子,我一点也不替她担心!”
“像我们这样卖菜?光彩么?”
“咋不光彩? 自力更生, 艰苦创业, 我觉的光荣的很!”
“光荣个屁,人家现在都买房子,咱现在还是租房。”
“租房?租房怎么了?房子死了也带不走, 只要人高兴,身体健康, 多活几年,什么都行!”
“就你想的开啊,那全中国的人呢? 房子都卖给谁了?”
“别跟人家比,人比人气死人,要跟就跟自己的过去比,以前我们还急饥一顿饱一顿的。 你咋不想想那些日子? 现在温饱问题解决了你还不知足,你看我们,年龄都一大把了,儿子都结婚,孙子都十岁了,就剩下这么个女儿,她爱干嘛干嘛。”
“得得得,就你一天向着她,怪不得这孩子学习学不好,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谁老糊涂?我看你才是老糊涂了!”
这两口子声音真大, 还好一纯没有听见, 他睡的正香。
“喂, 你们别吵了, 今年的斯坦福大学录取了我都上不成, 难道我不比你们的女儿更惨??”
天哪,我的声音太大了,但愿一纯没有听见,我真想到隔壁看个究竟,看什么样的人在吵。可我没有,我只想在一纯旁边多呆一会,哪怕是一会儿。
他们又唠叨了两句,然后没有了声音,我估计他们睡去了,或者在生闷气。其实我才不想上什么大学,当初我想我就要来北京,看一纯,看地下道里会唱歌的男孩子。我可以随便找一个工作就可以养活他。然后每天做新鲜的芒果酸奶给他喝。这种饮料我以前经常在洛杉矶的印度店里买到,真的好喝,后来我自己学会了怎么做,经常给弟弟做了喝,他特爱喝。他非常喜欢我做的这种酸奶,相信一纯也会爱喝,因为他的家乡就产芒果,我还可以给他做我最拿手的素菜比萨饼,里面有新鲜的奶酪,豆腐,菠菜,晒感的西红柿,香菜等,非常的好吃,而且是用传统的烘烤法,就是那种泥炉子,我就在后院给自己糊了一个。把饼整个的放在里面,约烤20分钟就好了,外酥内软,芬芳无比。相信一纯一定会喜欢吃。可是现在,这个愿望再也没有办法实现了,因为我已经死了,不能再给他做比萨饼和酸奶汁。我们之间隔着光的距离。但我们的心又是如此之近,因为我可以听到他的呼吸,那呼吸也是我的呼吸。


10

雨终于听了。楼下两排高大的白杨树整齐而发亮,翠绿的叶子让人发慌。我现在最想吃的就是妈妈靠的蒜蓉面包,又香又脆。其实做法非常简单,就是把买来的面包切成片,上面抹点黄油和蒜,在烤箱烤就是了。就是把黄油放在热锅里化了,然后把切好的面包放在锅里沾上油,然后再把蒜蓉撒上,放在烤箱里去烤。外黄内酥非常可口。我当初就是想烤给一纯吃的,这个愿望再也无法实现。死了最大的遗憾是你想做的但你没机会做。还有我的小弟水生,今年暑假我还说是要带他去黄石公园,这个孩子真是跟其他孩子不一样,他不喜欢打游戏,或跟邻居的小孩玩打斗,他对那些东西没兴趣。他喜欢大自然,山呀水呀什么的,或者火山,他对这些自然景观有兴趣,就连迪斯尼乐园他也不爱去,说没意思,其实我蛮喜欢迪斯尼的,最喜欢的一个游览叫“小世界” 缓慢的游艇在一个山洞里,各种各样的属于儿童的装扮,玩具,还有美妙的音乐,在水洞里搭成的儿童乐园,立体的,非常生动。 并不像那些惊险的游戏,速度又快,又很危险,可是美国人喜欢,他们喜欢的就是刺激。不过那些惊险的游戏对于一个心脏病患者来讲就是末日,反正我发誓再也不玩那样的游戏了,有过教训。今年三月我还去过一回呢,弟弟过生日,不过他不想去,我拉着杰克一同去了。坐的那个小火车就是跟他一起坐的,露天的火车在假山上上下左右来回的乱窜,当火车终于停止的时候,我的脸已经煞白,像要昏死过去,而杰克却屁颠儿屁颠儿的拍手交好,他还想来一回!后来还是在我的劝说下我们去玩了“小世界”。这玩儿也需要搭命的。从此我再也不做这种危险的游戏。弟弟说他不喜欢迪斯尼里的游戏,但有天却对爸爸说他要去蹦极!天哪,父亲死也不会让他去的,不知他的小脑瓜儿里装的什么,老是有些希奇古怪的想法!父母的年薪是7, 8 万,在美国已算中产阶级,不过除去纳税之后,也不过是5,6 万,美国的税收制度相当严格和可怕,以至于老美说着一生确凿的不过的有两件事,一是税收,二是死亡。爸妈都在保险公司做预算师,干这个工作数学得好,而且你要经过7,8次的考试,一级一级的,我对那玩意不懂,大概就是预算顾客出事率有多少,反正我从来没问过他们。爸妈经常吵架的,我在前面说了,总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不仅仅关于工作,关于生活的各个方面。所以一他们两个人的身体都不怎么好。吵架有害于健康嘛,你看他们脸红脖子粗的,看着就不好看。外公起初的了癌症,后来到南美跑了一圈,回来病就好了,他年轻的时候脾气暴躁,现在好多了,什么都放下了,总是笑呵呵的,医生说他最多三个月,现在三年都过去了,他还好好的,我看都是南美帮了他的忙,这一去就是半年,他一个人,也不知是南美的山水好改变了他的性情还是他碰见了活神仙,反正他现在好好的。
自从去年三月见到爷爷之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了,他可能不知道我出事了。他不跟爸爸妈妈一起住,他一个人住在乡下,离加州较远,在美国的中西部,山区,科罗拉多洲,不过他好象很喜欢那儿,从南美一会来他就搬那儿去了,要不是去年我开车去纽约路过科州,我还见不到他呢。他都70多岁了,可还是自己工作,他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每天去捡瓶子然后卖掉,一个瓶子5美分,那他要拣多少个瓶子才能养活自己啊。爸妈也会寄钱给他,可他不要,每天除了上山,就是捡破烂。他的身体越来越硬朗,可能是捡破烂捡的。因为每天要走很多的路,而且他还上山,采摘野果蔬菜什么的,吃的东西基本上不花钱,他说就是要靠这片山水活着,有时我很可怜他,但有时又觉得他很幸福。现在呢,我觉得他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可能不知道我已经死了,否则他会多么的伤心。我现在应该去看看他。 想到这里, 我给一纯说再见了, 他还在睡, 但他会在梦里听见。
于是我闭眼睛,身体像白云一样飘了起来,眼前一片金,然后我就到了美国中部的落基山脉。 这座城市叫做金城,爷就住在这里,小镇赫赫有名的是矿学院和啤酒厂, 美国著名的Cools总部就在这里。爷爷不喝啤酒,他每天就是上山和捡垃圾,怪不得他的身体这么棒。 镇上只有一条中心街,所有的商店,旅馆都在上面。而爷爷住在矿学院附近,在山脚下,他的房子很简单,就一间房子,一个院子。外面是一道清澈见底的小溪, 经常有野鹿走来走去。
我进来的时候,爷爷正在院子里。在月光下看样东西,我走过去,是我出生时的一张照片,黑白的,还是在中国照的,一寸大小,但爷爷却看的相当出神,脸上还带着微笑。他嘴里还不听的念叨着我的名字“水妮啊,水妮,你出生的时候,有多可爱,爷爷还抱着你哪,你还不停的哭,后来爷爷给你唱了一首歌你就不哭了。”
他的脸泛着光, 月光照在照片上。
“ 爷爷!我回来了。”我大声叫着。
可是他没听见,他的耳朵没有聋,可他就是没听见,我又叫了一声,还是沉默,如水的月光照在我脸上。 “爷爷,您的身体真帮!真的是南美救了您,您当初去的什么地方,我上次来也没来得及问您,您在南美六个月都是怎么过的,有哪些好听的故事能不能讲给我听?有没有去巴西看热带雨林,有没有去爬的秘鲁的神山?”
还是静默, 我的嗓子有点哑了, 可我还是想叫他。
“你小时侯真的很可爱, 下次去巴西一定把你带着,”爷爷嘴里念叨着。 原来爷爷还不知道我死了, 爸爸妈妈千万不要告诉他。
“爷爷, 巴西我还真没去过, 想去, 想跟您去……”
一行热泪滚了下来,死了最可恶的一件事就是不能与你心爱的人做想做但没做的事儿。
“ 你爸说你刚出生的时候房顶上有一道光,煞白的,我说这是奇光,可他们却认为不吉利。这孩子肯定不一般啊,你小的时候老是喜欢坐在爷爷的膝盖上,听爷爷讲爷爷小时侯的故事,那时侯你可听话了,你不喜欢说话,可是你喜欢动脑筋,老是问我一些希奇古怪的问题,比如天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星星,太阳落山了是不是回家了,花儿为什么会枯萎,你的奶奶为什么会死。咳,这些问题爷爷也不知道啊,不过爷爷还是很轻松的编瞎话哄你,可你并不相信,你的眼神充满了困惑……”
“爷爷,您别说了!” 我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院子起风了,树上的满月清亮,诱人,爷爷,您怎么还记得这么多,我都记不得了,我悄然走到爷爷跟前,坐在他的腿上,像小时侯一样,可是这次,他感觉不到了……”
“后来你爸妈生了水生,也是乖孩子,可他跟你就不一样了,因为他出生在美国,他的中文太差劲了,跟爷爷真不好沟通,动不动就说英文,爷爷哪能懂啊,唉,真不知你父母当初来美国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在中国呆的好好的,在美国长大的孩子怎么会懂得中国文化?怪不得他们把这些孩子叫做香蕉,外面是黄的,里面却是白的,爷爷有时也很苦恼,不知该咋办,想告诉你把妈把水生和你都带会国内去养,结果呢,人家不听,我说了好多次了,你来的时候才10岁,一句英文也不会说,你爸妈把你送到贝弗利山庄的一所小学,人家都欺负你,你几次哭着跑回来,说你不上了,可是你爸妈还是硬把你给送了回去,他们并不懂得你的心,但爷爷懂,你几次考英文都不及格,把你妈急坏了,现在好了,你长大的,也该18了,英文现在说的比美国人还溜,只是爷爷很难见到你了,去年你跟你的同学路过这里来看我,可没呆上几个小时就走了……爷爷好多话都想跟你说呢,爷爷不把你当作外人,当作一个朋友,因为爷爷有时后也挺孤独的,想跟人聊天……。跟你爸吗一开口就是吵架,但爷爷可以跟你说,爷爷好多话都想跟你说。 ” 酸楚的泪又流了下来,爷爷您现在什么都可以跟我说了,我在听,您不是在自然自语,我就在您身旁,再也不离开了,我伸手把爷爷的帽子摘了,我想让他感受到我,这时一阵风来,帮了我的忙,爷爷把吹落的帽子时拾起来又戴在了头上。
“爷爷, 我曾不离开, 永远都在这里, 您的话我都听到了……。” 我用手拍打了一下他帽子上的灰尘,爷爷打了一个喷嚏,他的手里依然握着那张照片。 “昨天我还梦见了你呢,你牵着我的手,跟爷爷在巴西的雨林里,还调皮的采摘什么野果子,把爷爷丢在后面,后来爷爷迷路了,找不到你了,一场大雾来了,突然间雷电交加,然后天空又打开了,彩虹出来了,绚丽的两道彩虹挂在空中。你又奇迹般的出现了,你对爷爷说:‘爷爷,你看,我从不从曾远离,我永远都在这里。’你灿烂的笑容像早晨的第一道阳光,像一个初春的早晨天上粉红色亮丽的云朵。空旷而又天真。爷爷笑了,爷爷从来没有笑得这么开心过,在梦里,爷爷笑的像个孩子。 ”
爷爷不停地讲着,其实我也曾经做过这样一个梦,只是不知什么时候了。只记得天晴后天空的云朵像一朵朵洗干净的粉色棉花糖。粉粉的,柔柔的,依次在天空排列起来,像一床刚晒好的粉色棉被,在天空厚厚的挂着。而背后是那半明半暗有着水晶般质地的天空。
“爷爷。”我心里默念了一句。爷爷手中的照片花落了。一阵风吹来,鹅黄色的枫叶落了一地。院子里的苹果树也掉下几个青色的果子,而远处连绵的雪山互相呼应,在月下依然可以看得见峰顶的雪域光芒,——我不得不说,那晚的月亮很明, 光很璀璨,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圆的月亮。
这时爷爷的那只老狗从院角落爬出来, 走到我这里,嗅了嗅我的脚,然后像一滩泥似的趴我在爷爷跟前。他已经老的不能动了,已经十岁了,对一只狗来讲,可是一大把的年龄,别看他老态龙钟,他可是爷爷的死党, 爷爷走哪儿,他跟哪儿。上山的时候也跟着,常常累的气喘吁吁,爷爷还得给他带水。因为他总在落在后面,到了山顶,便渴的不行,累的不行,像一滩烂泥似的,就像现在这样,爷爷如果要去摘野果什么的,他就在那儿等,休息上十几分钟,又像幽灵似的来到爷爷面前。不知他有什么能耐,反正无论爷爷到哪儿他都能找得到。他以前可是一只流浪狗,爷爷是在垃圾堆里把他捡来的,他当时又瘦又脏,全身只剩下了骨头,身上的毛可快脱光了,看上去奇丑无比,那时他才一岁多,一个baby, 不知哪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把他仍在了那里,不过他也可能一生下就被主人扔出去了。
这只狗安详的睡着了, 院子里很静, 爷爷闭上了眼睛, 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宁。
其实我一直想帮爷爷捶背,现在是最好的机会,爷爷轻咳了几声,然后站起身,在院子里转着圈儿。我以前还给爷爷剪指甲,他指甲里老是黑黑的厚土,因为他喜欢光着脚走路,现在也是,每次上山或在外面捡空瓶子, 都是赤脚的,冬天也是。我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因为心里面有种力量和信念在支撑着。在我的记忆力,爷爷很爱发脾气,他总是跟父母吵,但他对我很好。后来人得病了,病的很重,脸总是蜡黄,他不化疗, 也不做手术,更不上医院,他的话少了,不再争吵了,也不跟再跟父母生闷气,后来他就一个人去了巴西,一去就是半年, 回来后像个孩子似的, 身体强壮,脸色红润,像换了一个人。我问他这半年干了什么,他说没什么, 就是到处走走,跟农民聊聊天, 然后大部分的时间一个人在林子里走,或在旷野里,一个人,默默地,体会到的只有安宁,路过的也只是花草树木还有动物,他就这么的把自己交给了自然,什么不都没想,只是活在那一瞬,把自己无缘无故的交给了宇宙。更不去想自己的病会不会好。
“好了就好,不好就不好。”爷爷回来这么说的。
“我什么都放弃了。我知道我在走,树林里雾气很迷人,那里的芒果很好吃。”
但父母却不支持爷爷,说他一个人跑到南美是神经病,非死到那儿不可。爷爷回来了,他们生他的气尽管爷爷说他什么都好了,可是他们却不相信,说不进医院怎么能好?他们觉得爷爷当初不辞而别有点任性,因为他们当初坚持让爷爷做化疗。爷爷不肯,他们吵翻了,于是爷爷走了。他们说一切都是为了爷爷好,可我看不他们哪点为爷爷好了,不尊重别人的选择其实是不礼貌的,也是不智慧的,因为我们谁也不能改变,哪怕最亲近的人。但爷爷却不很爸爸妈妈,他只是选择了离开。他一个人去了科罗拉多,美国一个边远小镇。就是这座依山傍水像人间天境的金城。我不怪爷爷,真的不怪,我尊重他的选择,其实我还为他高兴,他每天种菜种花的多快乐!父母以为把爷爷送进医院了,这就是孝道了,我以为很多中国人并不知道什么是孝,他们总是用自己爱的方式来行孝,有时候这种爱用的不恰当就是对对方的一种伤害。真的,我是这么想的。尊重每个人的选择,这是智者的决定,因为我们终不能改变——哪怕是最亲近的人,我们忘了他们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有独立的思维和情感。我们不能改变,只能顺其自然。而爷爷,现在则是彻头彻尾的自然主义者,他信奉的是老子,道家的东西,而不是宗教,他只是信奉自然,相信人心静了,与大自然融为一体,所有的病都可以治愈。他相信人生病完全是人跟自然失去联系的结果,人与自然之间的纽带被切断了,所以他说人生病了,就得到大自然中去,恢复人本身所具有的那种天然的特质,也就是道家所讲的返璞归真,回归你的婴儿胎。
我觉得爷爷可神了,尽管有时他的话我听不懂,但我觉得他是一个有智慧的人,所以,我的偶像很快就从布兰妮转到了爷爷。而我父母信奉的是所谓的科技,科学,他们一辈子也不愿意上山,说那是浪费时间,每次去海滩,我都建议他们把鞋子脱掉,来感受沙子和海水在脚心抚摸的声音,可是他们说那太脏了,鞋子袜子里老是沙子,回去还得洗。你如果说让他们过田园生活,他们说那不文明,不用塑料袋装的菜他们从来不买,我不知道是他们来美国成这样了,还是他们本身就这样,以前在北京买菜,也没见菜都包装了,不过在美国,的确如此,大多数的蔬菜都用塑料袋包装着。我不知道他们来美国是祸是福,反正我知道,如果不来美国,我至少不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没办法,对于我的父母我真的没办法。我其实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快乐过,特别是来美国之后,他们吵架的次数增多了,身体也大不如以前,母亲变得越来越斤斤计较,而父亲的脸则越来越沉重。每次去公园里,我都建议他们在草坪上坐坐,脱掉鞋子,接接地气,将帽子和太阳镜都摘掉,好好的让阳光晒晒,把体内的垃圾清理一下——阳光真的有这种功能,你可以去南美看一下,那边的人健康长寿跟每天的晒太阳离不开的,可是妈妈总抱怨阳光,说把她给晒黑了,其实她就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下雨的时候她埋怨冷,太阳出来了,她说热,反正,不管怎么着,她都不快乐。她不快乐的原因是她不给自己找快乐,她总是把能量花在埋怨和唠叨上,从来没听过她赞美过什么东西,以前在北京的时候,小时候她带我我们去颐和园,她很高兴。看见什么都兴奋,像个孩子,可到了美国之后,她变得越来越唠叨,越来越不讨人喜欢了,不知是在美国的生活压力大,还是她天生就这样,或者是因为在生完弟弟之后更年期的迅速降临。我不知道,我只是希望我身边的人快乐,不管是贫穷或是富有,不管是在北京还是加州,我们总能找到幸福的理由——你看那太阳,每天都升起,还有我们呼吸的空气,还有我们每天吃的食物——不管是山珍海味,还是粗茶淡饭,我们都应感激,因为这一切都来之不易。还有我们的身体,是如此的完美,每一个器官都有着各自神圣的使命,每一个细胞,每一根骨头,没一寸肌肤,哪一样不是上天恩宠的赐予?如果我们把我们的身体当作神来敬,那我们首先是不得病的,那我们快乐要比痛苦的时候多。我真的不希望看到家里人吵架,我希望大家都和和睦睦的,我希望大家都没有恐惧,把每一天都像最后一天来过,那我们的生命就没有问题。这就是很多人所说的放下。活在当下。你如果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的,那是因为高二暑假那年我看了一本书,叫《爱的奇迹》,我所有的东西都来自那本书,那是一个很古老的人写的,我的意思是它上上个世纪就在美国出版了。写书的人早死了,不过里面的智慧却影响了好几代人。
好了,不说这么多抽象的东西了,不过我告诉你,我现在想起这本书的时候,心中充满了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好像又回到了我去年读书的那个时候。我一个人在图书馆呆了整整两个下午,那真是美妙的一种感受。
此时,东方已经发白,爷爷已经回屋睡了, 那只老狗睡在他边上, 他看上去睡的那么香。 脸上映着一片曙光。




11

看望爷爷可能是我这次最值得的旅行。 因为我总是能够感到我跟爷爷相通的地方, 那种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没办法把它表达出来,我一来到他的院子里我都感受到了,所有的一切我都感受到了, 就这么简单。 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心里, 那种美, 那星光的灿烂, 那碧海的蓝天,那月亮挂在树梢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一切都是活的, 没有哪一样是死去的, 尽管你死了, 而我感到的是一种比活还要“活”的感觉,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的意思, 反正我现在死了, 但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快乐。 孤独根本就不存在, 不像活着的时候, 在学校里,考试没考好不知要向谁说, 而现在, 一切都一目了然, 没有那种孤独的感觉, 更没有寂寞, 那时跟爸爸妈妈一吵架我就觉得委屈, 就哭,觉得痛苦, 更多的是压抑, 因为我觉得分数不那么重要, 只要你学习学的快乐, 分数又有什么重要的呢? 甚至对于上大学我也没有任何的想法,后来不得不老实的学习 (尽管心里不喜欢), 完全是为了爸妈, 因为他们想让我上一个好的大学, 所以高中三年对我要求很严。 所以死了,你什么都想清楚了, 你原先以为重要的那些东西其实根本就不重要。
不知爸妈现在怎么样了, 好久没有见到他们, 或许他们都已平静, 开始了没有我的新生活,这时好事, 这向来是好事,因为我不愿意看到他们受折磨。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感受到了我——我上次回去看他们的时候。或许唯一可能听到我的就是我家那只绿眼睛的猫。上次回家我并没有看到它。于是我打算回去看看那只老猫。
爸妈弟弟还睡着。那只老猫正趴在房顶上看月亮,
“你可以听到我对不对,钻石?” 它的名字是我起的, 就是钻石, 英文是 diamond。
“你下来吧,我来看你了。” 我朝她打招呼, “喵”的一声它从烟囱上跳下,但没有跳到我这里, 只是凄惨的叫了一声,那叫声像个婴儿,让人毛骨悚然, “主人回来了你还不欢迎?” 我朝它走去,它趴在一丛玫瑰后面, 眼里有一丝恐惧,我用手抚摸它雪白的毛发,这是一只奇怪的猫, 身子是雪白的, 头部却是漆黑的,我拉它的前腿,它一动不动,一点反应都有。 “你怎么变傻了?你以前可是非常机敏的,我一进门你就朝我微笑, 现在怎么这么呆板了?”
我郁闷的都进房内, 爸爸正在穿衣服,妈妈已在厨房里了。
“今天别忘了买一束鲜花, 要黄雏菊, 水妮喜欢的。”
爸爸整理着领带, 说着就进了客厅。坐在了沙发看《洛杉矶晨报》。
“黄雏菊?在哪儿买啊? 你让我去买?”
妈妈的声音。
“是啊,我今天没时间, 任何一个花店都会有的, 我们家旁边那家鲜花店就应该有。 我今天想去看看水妮。”
“一束花得多少钱哪?为什么偏要买花去看她, 不买花也可以去看。”
爸爸无语了, 一屁股坐在饭桌上, 这时弟弟也已经梳洗好,来到了客厅,坐在他特有的位置, 而我的位置依旧在那儿, 碗筷妈妈摆上来了,烘烤的面包, 熏肉,香肠, 还有煎鸡蛋, 这是我们家的早餐,天天如此。另外每人一杯橙汁。 我的橙汁也端了上来, 依旧是四个碗筷, 四个杯子,四双筷子。 鸡蛋是用油和洋葱炒的,这是典型的美国早餐,基本上就是鸡蛋香肠,和面包片。 鸡蛋散发着清香, 我咽一下口水。 没敢再看下去。三个人落座了,我也坐了下来。
“今天天气不错, 我想去园子里走走……看看水妮, 有一点想她了……。”
爸爸夹了一块熏肉放在嘴里, 他一定在说那个英吉利娜墓园, 已经好久没有去了, 我的骨灰盒已经放在那里了,一切都已结束,可能追悼会后我就被火化了, 然后就送到了墓园, 最终他们还是没换那个便宜点的。
“对了, 保险公司给妮妮的赔偿大概有120多万。”
妈妈脸上终于起了笑颜, “这下房子贷款可以交一大半了”。 爸爸没吭声, 好像没有听见妈妈的话。
“妈妈, 我昨晚梦见姐姐了, 她穿着白色的衣服, 像一个天使, 长长的头发, 从云端走下, 她握着我的手,微笑着说:‘姐姐从没离去’,然后一道白光闪过, 她就消失了, 那白光很是强烈, 我都睁不开眼, 我嘴里喊着‘姐姐姐姐’,可是什么都没有了,一切荡然无存, 然后我醒了。想哭, 就是想哭。”
弟弟正喝着橙汁, 饭菜还没动,他今天格外的精神, 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衣, 一件蓝色牛仔裤, 黑皮鞋, 他还扎着领结, 不知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还是他心血来潮, 心情好。 他的梦讲完了。 而我已经不做梦了, 因为我本身就在梦里, 无所谓梦与现实, 一切都是一体的, 不曾分开。有人会解梦, 说梦是人的潜意识, 这话不错, 你如果睡觉前稍微调整一下自己的情绪, 或有意识的像某个东西, 某个场面, 某个状态, 或某个人,然后你看看夜里会梦到什么。
“我前天也做了一个类似的梦, 梦见你姐姐来到我床头说: ‘爸爸, 我来看你了’, 她穿着白色的裙子,我正睡着,被她的呼唤叫醒, 我睁开眼, 看见你妈妈正在酣睡, 天刚蒙蒙亮。 ”
爸爸说完, 沉思了一会就不再说了, 他嘴里嚼着鲜黄的鸡蛋, 然后喝了一口橙汁, “好了, 时间到了, 水生,你快点吃,妈妈要先送你去学校,青兰, 今天一定要记着买雏菊啊。 爸爸说完就走除了房门。 从没听见爸爸叫母亲的名字, 今天是头一次,青兰,母亲的全名是王青兰。
“其实每周我都想去看她, 给她带一把雏菊。”
关门之前爸爸又说了一句。
“其实爸爸不用每周去, 也不用每周买花, 一年一次就够了。” 我轻轻的说。


下午的时候, 大约六点半, 我的确看见爸爸拿着一大束黄雏菊朝墓地走去,手里提着一只水桶, 我跟着他, 他来到最里面的一排墓碑前停了下来,中间那个就是我, 青涩的石碑,应该是大理石的,上面刻着我的名字: 张水妮(1992-2010),旁边是我的一张彩照,就是我初中时的毕业照,不知爸妈为什么选这样一张照片, 我傻傻的,面色不严肃,也不高兴,反正就一个傻字。 下面还刻着几行字:“我们聪明可爱的女儿, 我们永远怀念你。”
下面是爸妈的签名,弟弟还写了几句:姐姐,你是一朵盛开的玫瑰。
咳, 死了, 大家都捡好听的说。
墓碑的周围种着各种各样的鲜花, 现在并不是是它们开放的季节,但它们却开放的非常茂盛。黄玫瑰, 白玫瑰,还有百合。不知为什么爸爸还要买黄雏菊,已经这么多了。可能是如果不带花他心里不踏实。他恭恭敬敬的将那束淡黄的雏菊放在了碑前。爸爸双手合十, 对着墓碑,嘴里好像在念叨着什么, 然后站起身,鞠了一躬,然后拿出水桶和一块毛巾,开始仔细的擦我的碑子。他擦得很认真, 神情专注而又恍惚。他好像把自己也擦了进去,他的动作非常的虔诚, 缓慢,圣洁,仿佛这是一个朝圣的过程。 仿佛他在擦上帝的眼睛。
墓碑顿时明亮了许多, 阳光照在上面发着耀眼的光, 而照片上的我一直看着爸爸, 好像在说:谢谢,谢谢父亲, 现在我觉得舒服多了。
父亲将毛巾放回桶里,又看了一眼那束黄雏菊, 然后大步向远处走去。
这是一束新鲜的野菊花,它散发着迷人的芳香,苦涩, 清淡, 优雅, 自然。 花瓣上还有几只清洁的露水, 新鲜的张放在空气里,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泽。
这个碑子经父亲一修理,果然好看许多,干净, 温馨。 我来不及闻那菊花的香味,紧紧地跟在爸爸的后面,我想对他说什么, 但嗓子堵着,什么也说不出来。
“爸爸对不起。”
我只说了这么一句, 因为当初我惹爸爸生气了, 他当初不让我跟杰克在一起, 可我没有听他的话, 结果我跟家里大吵了一通,真对不起,爸爸,告诉妈妈, 我也对不住她, 请你们原谅我吧。 还有一次我跟同学出去玩了可我偏说去补习功课,回来后你说我吸大麻了,你狠狠的给了我一记耳光,其实爸爸我没有吸, 我只是跟他们在一起, 所以身上会有那种味道。 杰克让我去的,他们那天吸了好多,还喝了很多的酒,我只是在那儿听音乐聊天跳舞什么的, 没干什么坏事儿,只是回来晚了, 惹您生气了,当然我的错误远不止于此,我开始就不应该撒谎,对吧。请您原谅我, 我今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
我喃喃的自语。
我一直都跟在爸爸后面, 墓园很大, 我们走了很长时间才出去, 他根本就没理睬我, 只是低着头,在想什么心事儿,他近来瘦了不少,背影瘦瘦的在霞光里走。 那身影显得特别的单薄和无力。 头上的白发也增多了, 背也驼了,一个人仿佛一下老了十岁。我有些看不下去,眼里满是泪水, “爸爸, 我现在挺好的, 您不必难过,我以后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不用每周都来看我,一年来一次就行了,反正我从来没有离去。我一直都在你们的心里。 所以, 来,还是不来,真的是无所谓,因为我无处不在。”
我停住了, 爸爸钻进了他的汽车。我没有跟上去, 晚安爸爸。
爸爸的车在灰蒙蒙的天空中慢慢离去, 我站立在原地, 墓园的停车场很久,看着周围那些高耸的石碑,决定一个人在墓园里走走。看看那些黑天鹅, 看看它们是否还在, 看那美丽的湖畔,还有乌龟。
一群乌鸦停在旁边盛开的紫荆花树上。一大束大把大把的紫, 真是让人心碎, 地面上叶落满了花瓣, 像花瓣雨刚撒下。
湖水还是以往的平静, 只是鸟的叫声越来越繁多。 雨又来了, 今年的雨水可真多,一个月把一年的雨都下了,刚在还晴朗。雨水打在湖面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 黑天鹅在湖边慢慢的走着,白天鹅还在水里游。一只老鹰飞过,停在旁边的木樨树上。我又来到了我的墓碑旁, 一个人在旁边的长椅上坐下,周围没有一个人。只有雨声洗刷着这里的一切, 这里的花, 这里的树, 这里死去的灵魂。 我闭上眼睛, 内心一片安宁。
雨越下越大, 一个中年妇女打着伞, 拿着一大束鲜花来到我长椅旁边的那个黑色墓碑。 她站住了,脸色出奇的平静,并没有让这雨水扰乱她的心情。她把百合花放在那儿, 然后就坐在我旁边, 闭上眼睛, 静静的,我可以感受到她的心跳,我甚至感觉不到她的悲伤, 不知这死的是她什么人,我看了一眼那个墓碑, 是个男的, 那个人大概30多岁,至少照片上如此,他应该是她的丈夫, 或是她的哥哥? 上面死的年限已经很早了, 20年了。可是她还在怀念。 她大概50岁左右,已经失去了青春的美丽,但从她的穿着打扮和她的举止看,她是一个优雅的女人。脖上戴着一串珍珠项链,头发都是烫过然后再经过精心的梳理盘到了后面。她是一个白种女人, 有点像犹太人, 她的脸颊白皙,其实如果不是那皱纹,你会觉得她很年轻, 她年轻的时候应该非常美丽, 儒雅,而又高贵。 她的眼神里没有一丝哀怨, 眼神很清澈,画着淡妆,穿着一件黑色的套裙, 黑色的高跟鞋, 一顶沾有羽毛的黑色礼帽,总而言之她的打扮让我想起了犹太人,她可能还是一个贵族,这里的犹太人大都喜欢穿黑, 而且戴帽子, 脸很白。 总是很严肃的样子,不过, 她是一个高贵的女人。我又多看了她一眼,她好像正在闭目养神, 又好像在想着什么久远的事情, 久远的, 但却是美丽的。或许她是他的妻子,她在想他们的初恋,或者结婚的那个傍晚, 或者一起去度蜜月的那次旅行。我胡思恋想着, 但却喜欢呆在这儿,看着她坐在我身旁, 没有害怕,只是温暖,我希望可以永远的这样做下去, 揣摩她的心思。
我想到了一纯。 在这样的雨里, 一切仿佛又过了一个世纪,穿过厚厚的墓碑,穿过深深地太平洋,我仿佛又看见一纯那像温泉一样的眼神,他即便不唱歌,那纯洁的光亮也会从他的肌肤散发出来。就像地球上的最后一滴泪水,想到他, 我想到的是圆融,那像海洋一样广阔深沉的光,如一片粉色的莲花次第开放。
他永远也不会来这个园子的, 他不知道我埋在这儿, 他不知道,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
我决定离开了,不想再在这个园子里呆下去,我决定永远的离开它。 再见了英吉利娜墓园, 再见了亲爱的爸爸妈妈。我闭上眼睛,在心里默念着,我还会回来的, 还会回来看你们的, 在餐桌上, 在花园里,在卧室里,在北京高高大大的白杨树下。
一团蓝色的透明火焰在我的身体徐徐升起,在夜色中逐渐变得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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