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6月26日星期五

4、5百個瀕死的人告訴我一個真理(by侯文詠)

我常去中學演講, 每次演講完,學生都會有許多的問題,我總是答不完。有一次,我到高中演講,看著禮堂內兩千多張稚嫩的臉龐及高舉的手,突然浮現了一個想法,我宣布了一隻手 機號碼,跟學生說:「如果你舉手沒有被點到,歡迎你把問題用簡訊傳到這個號碼來。」不到一分鐘,手機已經嗶嗶嗶響了起來,我一邊回答提問,一邊瞄手機螢 幕,數以百計的簡訊,在幾分鐘內湧了進來。這些看不到盡頭的問題,是坐在我眼前陽光、活潑的學生,剝開一層一層心思後,對人生的困惑與挫折。這兩年,常常 有爸媽會在我的臉書上說他孩子遇到的困難,他們都會說:「我孩子從小看你的書,同樣的話你跟他講,一定會有用。」

有幾個孩子的狀況看起來滿迫切,我就會約他們聊一聊。這些提問和困難多半與「人生的選擇」有關,我想起一個橫跨二十八年、關於生命選擇的故事。有一 次,我收到一個母親的信,她的孩子各方面表現都非常優秀,看了我的幾部長篇小說後,不但成績一落千丈,情緒也愈來愈不穩定,他希望我跟孩子談談。碰面那 天,母親一見到我立刻遞上熱騰騰的咖啡,對我深深鞠躬。她把孩子交給我要離開前,我感受到她內心「我拿小孩不知道該怎麼辦好」的無助,突然她伸出手來,握 著我的手:「小孩就拜託你了。」那隻拿過咖啡的手,是溫熱的,有種很特別的溫度。那個孩子看了《危險心靈》後,對教育有很多意見,很挫折,他崇拜小說中用 自殺結束生命,表達對教育抗議的沈韋,他想用沈韋的方式表達青春期的不滿。我跟孩子說:「如果你還不能改變這個社會,不能幫學校做什麼事,那請你先幫你自 己做一點事。

你要好好長大,用能讓自己快樂的方式好好長大,讓自己變成一個幸福、有能量的人,有一天,才能用同樣的方式,扭轉世界的自私、墮落與黑暗,才能夠對 你自己、對你的社會、對你的國家有真正的貢獻。」那個孩子後來還不錯,穩定下來,也考了個不錯的大學,寫信謝謝我,我收到信很開心。

孩子離開了,長大了,但母親手上的溫度一直留著,這雙溫暖緊握的手,讓我想起二十八年前冬天,那隻冰冷鬆開的手。那一年,我在醫院擔任實習醫生,某 天在醫院急診室值班時,有個心肌梗塞的病人被送進來,我和家屬及醫院義工在甬道間推著病床走著,躺在床上的病人握著我的手說:「大夫我不要死、求求你一定 要救我,大夫我不要死。」我隱約感覺他存活機率不高,但卻安慰他:「你不會死,我們會救你,你不會死。」送到加護病房沒多久,他過世了,他緊抓著我的手, 漸漸變冰冷,然後就鬆開了。這件事的震撼不全然是面對死亡。而是有人對我充滿信任、提出請求時,我無能為力。4、5百個瀕死的人告訴我一個真理一直到那孩 子母親的那隻手,從冷到熱之間,我好像覺得,當作家這件事是值得的,儘管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不是所有承諾都能夠實現,但是在「作家」這個角色上,我更 有機會去關心、去努力、去改變世界。我的人生當了十幾年醫生,一直到三十七歲才勇敢聽從內心的召喚,棄醫從文。每一次演講總有人問:「你怎麼知道自己選擇 是對的?」「你後悔過嗎?」

從醫生到作家,從來不是二擇一這樣單純的選擇題,但我非常幸運,在很年輕的時候,在癌末病人身上,看見人生真正重要的價值。我當主治醫生時大約三十 歲,被派去做癌末病人的疼痛照顧。連續五年的時間,病人一個個過世,他們過世前,我跟他們聊天,我發現,我們每天最忙著追求的,包括財富、名氣、地位等, 到了人生最後階段,沒有人在乎,我送走四、五百個病人,沒有人跟我說他要更多錢、更多的地位、更高的官階。他們在乎的是關係,跟父母、跟孩子、跟配偶、跟 親人的關係;或是他們在意關係不圓滿,他覺得對不起別人、想跟某人道歉。他們也在乎,人生走一遭留下什麼?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是什麼?所有生命走到末期的 人都關心這些事情。當四、五百個瀕死的人都跟你講一樣的話,你就會理解,這是真理。

我開始想,假如我真的死了,這樣的人生──大部分時間都在忙著讀書、考執照,為了所謂的前途和錢途,累積付出我所有的時間……這樣一個看似漂亮的人 生,我真的沒有遺憾嗎?等到我三十七歲,面臨抉擇,這些病人給我很堅定的價值:總有一天我也會走到人生盡頭,回顧這一生時,我怎麼去看待我的人生?這個力 量幫助我,在我做選擇的時候應該要聽從內心的召喚,於是我辭掉醫生當作家。選擇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但是年過半百,我益發覺得,困難是禮物,人在最困難的 時候做的選擇,才決定了這個人是什麼樣的人。就是說,平常在喝咖啡、在聊天、舒服的躺在床上時,都不會決定你是怎樣的人,當好不容易你的人生混了這麼久 了,終於達到一個關鍵時刻,壓力很大、非常兩難,那個時候,你做了什麼決定就會證明你是怎樣的一個人,你會壯烈成仁、為國犧牲,或者變成漢奸,就在這一刻 的抉擇。所以現在我面對困難抉擇都非常珍惜,因為正在決定我是個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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